楊一清偷眼看了看正德神色:“微臣亦曾聽聞。不過以微臣對東南士族的了解,他們不會出頭,只會觀望,誰贏他們幫誰。”
寧王之亂后這一年多來,大批朝臣被調整甚至于被下獄,正德心都冷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劉瑯為南京守備太監,掛著司禮監大太監銜,做到太監最頂級,南直第一人!他居然與宸逆共同謀反,說出來誰敢相信?陸完一個蘇州人,本總督欽點他為吏部尚書,外朝之首,居然也與宸逆勾連!
我月前曾召王陽明單獨奏對,他說攻下南昌后,從宸逆書房中獲得接受宸逆賄賂的太監、朝臣名單并往來書信,里面哪個不是朝廷重臣?這些人尚且做下悖逆之事,東南士族能好到哪去!”
正德越說越煩躁,騰地站起身來,嚇得楊一清連忙從椅子上翻身跪倒在地。
正德擺擺手,說:“先生請起,不必如此拘束。”
楊一清回到座位,也不敢問南直或北京還有哪些未下獄的重臣與宸濠關系密切,助其叛亂。只能安慰道:“圣上勿慮,自古以來邪不勝正,皇明還是忠良正直之士居多。所以宸逆如飛蛾撲火自取滅亡,轉瞬被滅,成為笑柄。”
正德喘著粗氣,猛灌了幾口茶平復一下心情,卻嗆得咳嗽起來。楊一清連忙低頭說:“聽聞六月圣上潛行出宮駕幸牛首山寺,遭遇夜驚后不知所蹤。六軍紛擾,城中大亂四處尋找,良久平虜伯傳話,城中始定,數日后圣上才返回南京。微臣以為,天下安危系于圣上一身,圣上今后切勿輕身涉險。”
正德凝視楊一清片刻,想想后說道:“那幾天發生什么事,本來想和你說說,不過算了。本總督還想去常州蘇州看看,先生可否伴駕?”
楊一清知道正德為什么想去東南,遂勸道:“如今三吳數萬鄉兵隨李巡撫東征,東南已經是釜底抽薪,陛下勿慮!若無倭使哭庭,何來三吳鄉兵出征?自古得國之正無過于吾皇明,可見自有神明庇佑,心想事成!”
正德輕笑一聲,心情好了不少,走到書架邊東看西看,隨手抽出一本書翻翻,問道:“先生宅在家里,平時讀什么書?”
楊一清也輕松下來,陪著起身回復說:“微臣在讀《文獻通考》。”
正德眉毛一揚,哦一聲道:“吾亦聽聞此書不錯,歷代的賦稅職役、貨幣國用、職官選舉、學校郊社等治理制度無所不包。這書有多少冊?”
楊一清不知道正德是不是又想一出是一出,答道:“有六十冊,微臣現在讀到第五十冊《王禮考》。”
正德點點頭:“朕回北京后,即起復先生。先生好好替我參詳一下歷朝歷代,皇親如何加封的禮制。”
大明自內閣制規范后,其標配是三名閣老,當然隨著政務越來越繁雜,正德年間開始,四名相公同時在閣的情況也是常見。楊一清任過相公,一旦起復必然要入閣,并且按曾經的相公資歷,排位在蔣冕、毛紀之上。
楊一清想起前段時間吏部上疏請為楊廷和特加恩典之事,二輔梁儲也已七十歲,莫不是圣上欲讓楊廷和、梁儲兩位閣老提桶跑路?
北京紫禁城內,東華門邊上的文淵閣里,首輔四輔同時當值。毛紀拆開一封信息簡報,看后皺著眉對楊廷和說:“圣上渡過長江到了揚州,卻沿江向東回到江南,來到京口楊邃庵府第。”
楊廷和心中一跳,接過簡報細細看了起來。毛紀看看楊廷和的神色,又說道:“圣上應該要起復楊邃庵了。”
楊一清于正德十一年入閣,那一年正值楊廷和丁憂,隨著楊廷和丁憂期后回到內閣,兩楊不和,導致楊一清被迫乞骸骨。但楊一清卻沒有回到千山萬水之外的云南老家,而是居住在鎮江,擺明了想再次出山回到北京,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毛紀倒是無所謂,按資歷兩楊的排名都在他前面,他有點幸災樂禍看著楊廷和不善的臉色,又補上一刀說:“楊邃庵久在地方歷任,又曾總制三邊,內閣也需要熟悉地方事務的相公。”
楊廷和聽后,面沉似水,心中暗道:“你毛紀亦不過如此!”
自天順年間首輔李賢定下“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矩后,大明的閣臣完全擯棄了“宰相必起于州郡”的歷史傳統,閣臣的晉升路線就是成績最好的進士入翰林院讀史書,在翰林院給皇帝或太子寫詩寫文章、侍讀侍講,晉升上去再轉到六部當個侍郎,尚書,然后入閣。
這種晉升路線使得閣臣基本上就是考試成績最優秀的進士,他們考完就成為清貴得不能再清貴的清流,不但不沾俗務而且易升遷,與在基層累死累活卻沒有很大前途的濁流官是兩條不同的路線。
雖然歷代閣臣都有鼎新革故大干一場的雄心壯志,但由于沒有在基層任親民官的經歷,他們往往慣于從史書中尋找思路搞頂層設計,而且擅長搞人挖坑的政治斗爭。
正德是一個怪胎,不好好居住深宮垂拱而治,卻天生喜歡往地方上跑,還經常親臨前線,與士卒同甘共苦,有很多時候,他的大政方針思路跟內閣完全滿擰。
楊廷和沒有心思給奏疏寫票擬,哼一聲說:“連考試都考不好,那些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的人,與如夫人有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