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先生冷笑著,“你們不糶,人家就餓死了么?蘇州松江湖廣多的是白米白面,頭幾批還沒吃完,大沙船又有幾批運來了。”
白米白面,大沙船,那是遙遠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那已經送到河埠頭來的米,卻只能作為一句憤激的話說說罷了。怎么能夠不糶呢?田主方面的租是要繳的,為了雇幫工,買肥料,吃飽肚皮,借下的債是要還的。
“我們搖到臨淮去吧,”在臨淮,或許有比較好的命運等候著他們,有人這么想。
但是,先生又來了一個“嗤”,捻著稀微的短須說道:“臨淮鈔關也是這樣的稅!
收的稅哪里高了,這么多年都是這個價格,不要睜著眼睛亂說。朝廷很難的,有時候找找自己原因,這么多年收入漲沒漲,有沒有認真工作!”
一個舊包巾朋友怒火中燒,喝道:“你這個話,去年有人跟我說過,我不想再聽一次!難道我們收入漲了,就要平白也漲稅么?”
“那你們不要做生意,去讀書呀!考上了舉人進士,就可以免稅了!”稅吏先生不陰不陽地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你們家里出不來讀書人,我有什么辦法!”
話音未落,一個舊包巾大漢沖了過來,左手揪住稅吏的衣領,右手劈頭蓋臉一記耳光扇過來,打得稅吏眼冒金星,兩耳嗡嗡作響。
“狗才,還敢陰陽我們。”
稅吏定了定神,手捂腮幫從凳子上跳起來,大叫:“反了反了!”
棚子里幾個稅丁吆喝著提了齊眉棍想沖出去,反被包巾朋友們堵住門口棍棒施展不開。
稅吏往后退一步,脫開大漢的拳頭范圍,喝道:“別放過他們!今天一個也不想走!”
這個時候本來就是鈔關過船最忙的時候,行商們本來排著隊準備交稅,此時都從船上跳下來看熱鬧,大部分船都是小沙船,親戚朋友合伙走船做生意的。
稅棚前的人群越聚越多,有人朝著稅棚丟石塊瓦片,“喔喔喔”不斷發出怪叫,不知道誰喊一句“拆了稅棚”,前面的包巾被后面的人擠得撞翻柜臺,稅票、印章灑了一地。
正在各個船上驗貨、驗路引的幾名稅吏氣急敗壞地跳腳大罵,急匆匆地跳到岸上分開人群要到稅棚前幫手,不料長衫被人踩住,摔倒在地,只見一條條沾著泥土的腿子在眼前竄來竄去。
包巾朋友們興趣盎然,人群越多膽子越大,人人抱著法不責眾的心理,在鈔關前大肆打砸搶,見稅吏稅丁就打。
有稅丁見機得快,跑出人群直奔稅務大使衙署報信。
稅務大使的身份是京官,雖然是五品,但是大明的官場規矩是翰林最貴,比京官高一級;京官次之,比地方官高一級。像四品巡撫這種御史,到了地方上就是三品布政使的頂頭上司。因此五品正陽稅務大使的地位與四品鳳陽知府對等。
正陽稅務大使姓鄭,是山東省膠東出來的進士,他聽過稅丁稟報,又驚又怒。這淮河邊的刁民實在難搞,哪像我們膠東人老實本分,誰在朝廷支持誰!
鄭大使下令緊閉大門,在衙署不敢出去。碼頭上傳來隱隱的哄鬧聲,過一會動靜消失,大使派人出去打探,回饋的消息是包巾朋友們砸了碼頭的稅關,沒有完稅就破關而去,稅吏稅丁們被打癱在地裝死,哪敢阻攔。
從來未有事,竟出正陽關!
眼看履歷表上要記上一個污點,鄭大使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把自己摘出去,他翻身上馬,直奔壽州縣衙。
面對名義上級別比自己低三級的壽州縣令,鄭大使毫不客氣,指責說:“壽州地方不靖,你沒有及時派衙役彈壓鈔關之亂,難辭其咎!我今日定要上疏彈劾于你!”
縣令代天子牧民,人稱“百里侯”,在縣里是無敵的存在。壽州縣令平時就看京官不順眼,反唇相譏道:“你身為鈔關大使,手底下自有稅丁!稅丁無能打不過亂民,關我們壽州屁事!你們收的稅,沒有一個銅板進壽州縣庫房,我壽州縣沒有義務幫你平亂!”
鄭大使身為五品京官,哪能慣著七品芝麻官的毛病,強硬地說:“你身為壽州縣令,教化一方,守土有責!在你的地頭上發生的事,你要負責!”
負個屁責!這些京官根本不接地氣!
壽州知縣不甘示弱,說道:“壽州民風淳樸,溫良恭儉,闖關之人都是外地行商,你不要把屎盆子往壽州縣扣!”
兩人正吵吵鬧鬧,一個衙役沖了進來,連聲說:“老父母,鈔關碼頭又有新消息!”
眼下要發放種子組織春耕,哪來那么多破事!
壽州知縣氣不打一處來,喝道:“狗殺才,又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