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漢熊千戶恭敬地說:“涂先生,咱們干的買賣,成則封侯封伯與國同庥,敗則全家死光,連哭都找不到墳頭,還是謹慎為好。”
次日楊植三人早早出門,遠遠地在江右會館邊上逡巡,只見涂先生一行人隨后出了會館,幾人雇了馬車,朝蘇州西南走去。
楊植把蘇州籍在朝在野的四品以上官員想了一遍,猜到涂先生可能要找誰。三人悄悄跟上去,只見馬車來到蘇州洞庭東山一座巨大的宅院前,通報門子后,馬車從邊門進去,宅院的主人正是致仕還鄉的前內閣大臣王鏊。
王鏊字濟之,號守溪,成化十一年會元,殿試一甲探花,中試后一直在翰林院任職,正德元年入閣。不過他時運不濟,被強勢首輔李東陽和馬屁精次輔焦芳兩人壓制,又惡了權勢熏天的劉瑾,在正德四年就上疏乞骸骨回鄉。
王鏊致仕期間并未尋求起復,致仕后,幾次廷議推舉他入閣,但是都被王鏊謝絕,從此悠游泉林,只與吳中文人名士交往。
王鏊昨日收到寧王特使涂惟的拜帖,一夜未眠。寧王反意十分明顯,早在自己入閣時,寧王就大肆賄賂朝臣,自己也收過寧王的禮。本以為致仕十年,朝政風云與自己從此無關,沒想到寧王派來心腹幕僚涂惟,以商旅身份遮遮掩掩,其目的不問可知。
難不成自己一把年紀還要學十年前的唐伯虎裝瘋賣傻?寧王看上了我哪一點,我改還不成嘛!
王鏊不得已,在書房接見了一文一武兩位不速之客。涂惟和熊千戶執禮甚恭,送的禮物也非常厚重:一套宋版《春秋》,另外還有一尊琉璃仙子塑像及一套琉璃日用品。
王鏊先對著琉璃仙子像開始點評,說琉璃像惟妙惟肖,吳帶當風云云,唐伯虎眼下就在蘇州,讓他來見識一下。
老奸巨猾,踏馬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王鏊又捧著宋版《春秋》嘖嘖稱贊,說自己就是治《春秋》的,隨即談起自己十年寒窗苦讀高中解元、會元、探花的崢嶸歲月。
涂惟生硬地直奔主題:“小子后學晚進,所治也是《春秋》。我看春秋大義就是四個字:尊王攘夷,不知老相公如何看待尊王攘夷這四個字?”
王鏊故作糊涂,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當今圣天子在位,撫育萬方,四海尊之敬之,乃是我皇明子民本分。”
涂惟終歸圖窮匕見:“當今正德并非孝康敬皇后所生,甚至也非孝宗敬皇帝所出,而是來路不明的野種!”
王鏊嚇得手中茶杯一抖,差點尿褲子。十四年前的噩夢又浮現腦海,當時是首輔李東陽扛下了所有。現在首輔李東陽次輔焦芳都躺棺材板里,你踏馬的跟我王三輔說這個干嘛!
我寧愿什么都沒有聽到!王鏊眼中狠厲之色一閃,差點想叫家丁前來把面前這兩個說客當場弄死丟太湖里喂魚,但看看涂惟身后的熊千戶,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涂惟察言觀色,又說道:“正德二年守溪公已經是內閣相公,可曾經手過鄭旺一案?”
弘治年間,有北京衛所軍戶鄭旺自稱是正德外祖父,于正德二年被處死。此案撲朔迷離,疑點重重,當時就有人認為鄭旺說的可能是真的。從弘治十七年鄭旺案發到正德二年鄭旺被凌遲,這短短兩年間,王鏊一直位列中樞,對此案也有自己的看法,只是一直深埋心底。
聽到此話,王鏊厲聲說道:“宮闈秘事,非人臣所能窺視!鄭旺神志不清,妖言惑眾,此案已被有司定讞,你也有功名在身,不要在背后以傳言議論君父!”
涂惟嘿嘿一笑:“野種也敢稱君父!我想老相公也知道,偽帝正德對昭圣皇太后形同路人,甚至于不加尊號;昭圣皇太后對偽帝正德也是不聞不問。如果是至親母子,怎么會這樣?
我猜這就是老相公在正德四年就致仕回鄉的原因吧?老相公是不是也發現了偽帝正德是貍貓換太子,亂我天家血統,所以干脆不侍候他了?”
王鏊最隱密的心思被人說中,背后冷汗直冒。只聽得涂惟又說道:
“這大明是朱家的,怎么能落入外人之手!老相公深受孝宗敬皇帝知遇之恩,更應該廓清寰宇,還世人一個朗朗乾坤。”
王鏊嘆息說:“寧王想太簡單了!無論正德從哪里來的,只要孝宗敬皇帝認了,正德就是如假包換的天子。你回去告訴寧王把這個道理想明白,不要做無用功。”
涂惟卻不為所動,說道:“公道自在人心,當年太宗文皇帝做得,寧王也做得!”
王鏊啞然失笑:“時移世易,怎么能刻舟求劍!造反不是那那么容易的,你們這些做寧王臣子的,不要為了貪圖潑天的富貴,就攛掇君主行險。寧王有兵嗎?寧王有將嗎?”
熊千戶突然插話說:“好教老相公得知,吾王歷時十數年,已得精兵數萬。我們這一行從南昌經長江到蘇州,看到大明內陸幾乎不設防,寧王遮斷東南不在話下。”
涂惟低聲補充說道:“有朝一日寧王興義兵東指南京,望老相公能在江東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