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轟轟烈烈的嘉靖五年殿試結束,照例本科三鼎甲直接入翰林院授官。嘉靖二年的庶吉士三年學習期滿,一部分被館選為七品翰林編修。
侍講學士勉強有資格在經筵上給皇帝講課,更有資格給嘉靖五年的庶吉士做教習。羅欽順打算安排楊植當一個教習,收上一堆庶吉士為弟子,被楊植高風亮節婉拒道:“這兩科的進士沒有前途,多看他們一眼都是浪費時間!不值得投資他們,還是把教習崗位留給其他學士吧。”
羅老師氣得渾身發抖,咤道:“虧你是孔門子弟,不知道有教無類嗎?為師當年還不是勉為其難,收了你為徒!”
看看辦公室外沒有人路過,羅老師低聲道:“費首輔的兒子費懋賢是本科進士,已經考試合格成為庶吉士,你去當庶吉士教習再選他為翰林,別說為師不給你機會!”
羅老師慢慢啜口茶,使弟子有時間充分領悟老師的高瞻遠矚明見萬里,又緩緩說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為師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當官的時間比你年歲還長,若沒有為師指點你混官場的門道,你就是水中撈月,壁里安柱!”
楊植嘆道:“老師,今后你入閣,最好只寫戶部、兵部、東北、西北的票擬,若東南方向有事,你必須要征求弟子的意見;如果圣上要老師對禮制改革、人事變動表態,你一定要向我匯報。否則,我怕老師被圣上趕出內閣!”
羅欽順端著茶杯的手顫抖了半天,平復心情后道:“你每每危言聳聽,嚇唬為師!縱覽歷史,每個王朝自開國后百五十年,莫不是土地兼并階級固化,民變蜂起夷狄坐大,所謂內憂外患,危機四伏!
可當今圣天子在位,四海升平,朝堂君臣相得,你何出盛世危言?”
楊植淡淡一笑道:“圣天子有他的打算,過幾天老師就知道了,費首輔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
四月一到,翰林學士兼詹事府詹事桂萼、張璁撕破了溫情脈脈的朝堂現實。兩人上疏彈劾內閣首輔費宏納賄、盜受天方國貢玉、居鄉不法共三項罪名,嘉靖沒有把奏疏留中不發。朝臣們心知肚明,彈劾是嘉靖指使的,立刻緊張起來。
納賄之事,是說前甘肅巡撫鄧璋因邊事敗壞被御史彈劾,鄧璋向費宏行賄反而升為南京戶部尚書;廣西右布政使彭夔向費宏行賄而升為左布政使;
姚淶加入理藩院之前,禮部主客司郎中是江西臨川府籍的陳九川,他是王陽明的鐵桿弟子,正德九年考上進士后就去侍奉王陽明,正德十二年被征召為太常寺博士,正德十四年因勸阻武宗皇帝南征,與張岳等一百多官員挨了廷杖,陳九川被奪去官身削籍為民又去追隨王陽明,直到嘉靖即位,陳九川復官。他復官后升職速度超過同年,成為五品禮部主客司郎中。
去年天方國派了使臣火者馬黑木前來進貢玉石,陳九川挑選了其中的美玉獻了上去,把淘汰下來的次品做了一條玉帶送給費宏首輔。火者馬黑木本來指望嘉靖賞賜一件蟒袍,卻被陳九川罵了一頓。
對費首輔的前兩項指控都與西北夷務相關。至于費宏的家人居鄉不法之事,是費宏的鄉親向同為贛東北籍的桂萼寫信控訴的。
華夏自古以來,提攜同鄉同門是官員應盡的義務,請客送禮都是正常的人情往來。前兩項彈劾既可以輕拿輕放,也可以上綱上線。
陳九川離開主客司后,升為光祿寺從四品少卿,他立刻找到理藩院掌院楊植、理藩院主客司郎中姚淶訴說冤情道:“夷務自有其特殊性!
天方國進貢的玉石良莠不齊,圣上明旨允許我自行處分被汰貢物。
大明藩屬二百多,時不時來進貢。兩位翰林執掌理藩院也知道,夷狄所居皆是窮山惡水,沙漠草原,貢品不外乎是玉石皮毛、獅子麒麟等土特產,主客司郎中怎么能不去粗取精呢?請兩位翰林評價一下此事。”
根據大明政治慣例,如果楊植姚淶隨口附和陳九川,陳九川在自辯疏中就可以楊植姚淶為自己的行為背書。
楊植平靜地看著陳九川道:“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舊官賬。我們沒有興趣摻和進去。”
陳九川急道:“只要做事,就有人挑理!一旦攻訐成功成為定例,兩位翰林今后主管夷務就難辦了。”
姚淶突兀問道:“陳郎中把淘汰下來的玉石制成玉帶贈與費首輔,是做何考慮?”
陳九川不以為然道:“我奉旨處分這些被汰玉石,制成玉帶送給費首輔不是很正常嗎?”
楊植搖搖頭,心學門人除了極少數如蕭鳴鳳、聶豹、張鰲山等,其他很多人都無視公序良俗,把各種客觀存在的道德約束、社會運行規則當成自由心證,從心所欲,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姚淶吃驚道:“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你說挑剩下的玉石沒有價值,干脆廢物利用給費首輔做條玉帶,誰來判斷那些玉石不值錢呢?
陳少卿,理藩院這一年來多次奉旨挑選、處理貢物,我們從來不敢占為己有,而是把剩下的貢物上交戶部!”
陳九川冷笑一聲道:“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張、桂二人只是借此逼費首輔退位而已。
這兩人不拿首輔處理的政務說事,攻擊點全在私德!
華夏幾千年,從來不看官員的才能,只在道德上吹毛求疵!哼,缺什么補什么,華夏就是道德洼地!
他們這樣搞,我們也可以有樣學樣。大家不干正事,就比誰立的道德標桿高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