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丟開了葉子,那葉子已經完全失了葉子的形,成了長長的一條,一道道壓痕滲著綠汁。乍一看,像條扭曲的蟲子。皇后淡淡一笑,不甚在意地撐著鳳頭扶手站起來,“哦?我們的人不是連她們冬苑都進不去嗎?還有什么可說的?”
宮女連忙跟在她身后,反手一抹小香爐,把那烤得滾燙的佛珠串一抓,收進袖子里。手腕上一陣刺痛,她咬著牙不敢出聲,緩了緩才擠出來笑笑的聲音,“這哪用進冬苑呀,六王爺除了第一晚,天天早上的梳洗用具都是往林氏房里送的。那林氏倒是勤勉,晚上服侍完王爺,一早拉著六王爺伉儷情深地去伺候六王妃早飯。她帶著六王爺的早飯去,王爺自己吃完了,千叮嚀萬囑咐剩下的幾個面粉團子都要給林氏房間送回去,一點渣渣都不給王妃留的。”宮女笑道,“這不擺明了去耀武揚威的嗎?”
皇后轉身在靠榻坐下,抬著眉瞪著眼,標準的驚訝神情,“這就專寵了?就沒在王妃房里過過夜?”
其實澤王府里那位顏氏,也是專寵的。即便現在她有孕了,勸著澤王爺到別房去,王爺后半夜還是繞回她房里。宮女避重就輕道,“說起來,那林氏也忒沒良心了,聽說婚前六王妃同她感情挺好的,還同意提她做側妃的呢。要是當時真提了她,現在她拿捏著六王爺,還不翻天了。”
皇后嗤笑一聲,共侍一夫,能感情好?齊人之福,那是聾子瞎子的福氣。誰有能耐看不見那一府一宮的淚與恨,誰才有本事享這福。
皇后想起了自己的心善,于是悲天憫人地長嘆一聲,“那看來澤王府里還算是太平的,人家正經當過學徒的,都沒林家那位庶女鬧騰。老六也是撞了邪了,那么個如花似玉的王妃,就是看不見。”
宮女見皇后臉上的恨色散得差不多了,心里暗松一口氣。忽然想起什么來似的,噗地一聲笑得收不住,哈哈哈、哈哈哈,笑得皇后也莫名跟著她笑起來,連連打她。宮女大喘了兩口氣,伏在皇后耳邊,邊笑邊道,“哪里能怪六王爺呀,要說起來,那林氏是真厲害。前些日子六王爺剛做的一身衣服,進冬苑歇了個覺,從里衣到袍子,全扯壞了,里面帶子都斷了~”
皇后身子往后一退,捂著嘴,純潔的眼睛驚得老圓,明知故問,“老六跟人打架了?”
宮女笑著壓低聲音,“六王爺說,是他嫌衣服繁瑣,自己扯壞的,因為趕著上床睡覺…林氏那張床,噗~娘娘也是知道的…”
天陰陰的,坤德殿里關了正堂的門。庭外只見殿門緊閉,門縫傳出來絲絲聽不真切的女人聲音,分不出是疼得嘶嘶的抽氣,還是樂得吃吃的笑聲。
聲也迷蒙,光也迷蒙,雨水下不盡興,陽光也照不進屋里去。
那串佛珠,后來還是在小香爐上找到了,香爐早冷了下來,佛珠完好無損,并沒有熏黑,一如既往地冷、硬、硌人的手。皇后無聲把佛珠串捏在手里,捏得緊些、再緊些,拿自己的手心去穩妥地包裹著它。她望著一屋熟悉的幽暗,浮塵飛舞,看久了,那浮塵通體金光,像一屋黃金碎屑。
管你朝南朝北的屋子,人在屋檐下,便都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久了,便成正路了。
三十二章
林瀲向來是不喜歡谷雨的。谷雨前有個清明節,谷雨后有個端午節,谷雨夾在中間,勤勤懇懇地下著雨,盡力讓自己名副其實些。然而它終究不是任何的節日,沒有任何人會去慶祝。
那幾日間,她的雙胞胎姐姐總鬧著要吃甜的,姨娘于是在她們的咸菜上撒糖。說這是姑蘇人的吃法,姐姐笑說姑蘇人日日過生辰。其實真的不好吃,比平常齁咸的還難吃。
林瀲住進西苑以后,林淵每年會在谷雨前后讓林瀲到她房里隨便挑一件東西走,林瀲不敢真拿。林淵把機關圖冊塞給她,“你是不是喜歡這些?送你。”林瀲拿回房看完了,記下筆記,還是原封不動給林淵送回去。林淵房里書太多,林瀲還了,她也沒留意。
谷雨在四月底,在林瀲的記憶里,那總是個淅淅瀝瀝的日子。
然而今年的谷雨無雨。天上飄著云,一懷抱的雨,撐著不下。
沈嫣一大早起床,隔三差五地仰起臉,雙手合十朝天上拜拜,“別下雨啊,”想起皇帝專門去祭祀求雨,又把祈禱改得嚴謹些,“今天別下。”臉蛋在天光下,顯得異常的白,于是睫毛更為黑而密,密而卷。林瀲從旁邊望過去,那睫毛彎彎的,仿佛一道空中的小船。
沈嫣起得早,連帶著林瀲也起得早,兩人送了黃明宇進宮早朝,林瀲回了趟林府東苑。林老爺帶著林意揚到北月支援去了,林瀲給林夫人磕完頭便算完了禮節,風風火火地趕到西苑,拜了拜林淵就想走。林淵叫停她,笑吟吟地,“趕什么?”
其實林瀲也不知自己趕什么。阿嫣并不知道她的生辰,趕回家去也不過是呆在一起,兩個人頭對著頭在羅漢榻上,聽曼霓和青玉講不完的匯報,誰誰家送禮若干賀她們新府落成,她們回禮若干。有時候沈嫣叫回多一些,那家臣子一向對六王爺好;有時候叫回少一些,因為最近澤王府也收添丁禮,姨娘的孩子,禮都送得不大,回禮自然也回不大,六王府不能搶了皇兄的風頭。其實林瀲也樂得回禮回少些,但每次聽見她們事事要跟在澤王府后,總要嘟嘟嘴。
林淵今日特別啰嗦,跟林瀲扯東扯西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站起來,“走吧,去你府里玩。先說好,我沒備禮物給你啊。老規矩,要什么自己拿。”
林瀲這才發現林淵在她來之前就已換好衣裳了,穿著一套便于行動的公子裝,前后各一片繡紋擋膝,里面一條袴子。林瀲害羞地笑了笑,“長姐年年都記得。”
林淵笑道,“那你怎么年年都這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