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日,宮里忽然連夜抬了幾十個泥金朱漆的巨大箱子和提桶來,也沒說是做什么用的,只說宮里貴人喜歡沈家小姐,給她賞玩。一打開,里面被褥床罩枕套、銅鏡妝匣繡鞋、對燭碗筷、銀盆玉文具,全都貼著雙喜紅紙,當當一片正紅之色。排了滿滿一庭院的紅奩箱籠,朱漆髹金,起地浮雕,在暗夜燈籠的紅光下,璀璨奪目。
送東西來的公公小聲道,“還有王妃房里的架子床和屜柜架子——那些都搬進王府里了。瑜妃娘娘說了,王妃院子里的一床一柜、一花一木、一琴一香爐,都算是沈家的嫁妝。撥進去的婆子丫鬟、奴才雜役,全都是小姐娘家的人。小姐或打或賣,王爺也不得置喙的。”
沈嫣面朝皇宮三跪,含淚大拜,祝陛下與瑜妃娘娘永安長樂,皇恩浩蕩,愿萬死以報。
“……只是沒想到從里面找出了那么些射槍彈弓、魯班鎖連環(huán)扣,挑出來,滿滿一大箱。”青玉忍著笑,“怕是六王爺恐自己帶不出來,偷偷塞到沈小姐的嫁妝里暗渡陳倉了。”
林淵淡淡一笑。阿嫣的嫁妝都備好了,她也沒法再拖了。
青玉睨著林淵的神色,心里默默疑惑。沈小姐的婚事日近,不但瑜妃給備齊嫁妝,沈夫人送莊子送侍女,連新認了干女兒的林夫人都翻箱倒柜地給沈嫣找新婚賀禮,反倒林淵這頭無聲無息的。沈小姐和瀲瀲一起出嫁,青玉還以為西苑怎么都得挖空一大半的。
青玉輕聲試探道,“你最近倒是安靜。怎么了?以后還是可以常去六王府找她們的啊。人多熱鬧,她們王爺才高興呢。”
“也是,又不是以后不見了。”
林淵撐著膝蓋站起來,老人家似的走到自己的書案前,拉開小抽屜,拿出一張黃舊的紙,慢慢打開來,自己默默端詳了一下,遞給青玉看,“這是你的身契。”
青玉看了一眼,暫停表情,暫停呼吸,屏氣望著她。林淵把賣身契折了幾折,長長一條拿在手上,掀開了桌上的琉璃燈蓋子。青玉立刻壓著她手,“干什么?”
林淵握著她的手,拿開了,身契遞進燈罩里,劈啪幾聲細響,一道灰煙驟起,薄薄的紙完全投了進去,亮起紅紅火光,一瞬即盡了,很快細緩下來,只剩了裊裊青煙。紙沒有了。
林淵臉上笑著,“青玉,想求你件事。”
青玉眼睛紅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林淵訕笑一下,“喂你別這樣啊,這樣我還怎么開口了?”
青玉翻起眼睛,眸子轉了幾下,把淚轉到林淵看不見的地方。走到書案前坐下,撐著案桌想了想,剛要開口,聲音啞了,又清清喉嚨,才篤定道,“你要我去六王府。”
“是想求你去六王府。”林淵臉上的笑盡力掛著,一點沒敢掉,“你看,現(xiàn)在身契都燒了,你要是不高興,隨時開門抬步就走。誰攔得了你,是不是?”
青玉瞪她,“少說廢話。”林淵討好地笑著,青玉長長呼了口氣,語氣緩了下來,“我該想到的,你給瀲瀲備了那么多,什么都沒給沈小姐備。”
林淵笑道,“瀲瀲是我正經(jīng)妹妹,那沈家的干我什么事,我給她備什么。”
“備了我,你把我送給她了。”
“青玉,你是自由的。”
青玉冷笑,聲音忽然拔高幾度,“我遇上你,還有什么自由可言!你不燒那身契我還能考慮去不去,賣身契都燒了,這里也沒我的位置了。要趕我出門早說!現(xiàn)在剩兩個月不到,我手上的事怎么安排!丟我去六王府,是去吃喝享福的嗎?宮里給王府安排了哪些人,王府里怎么運作,我不用提前準備的嗎?你的兵書怎么讀的,這么用人誰干得來,你行你來啊!”
林淵啞口聽著,忽然咧嘴一笑,“我就知道求你準沒錯。有你在,別說王府了,阿嫣就算是去天涯海角我都放心了。”青玉冷冷地斜眼瞪著她。
林淵莫名想笑,想說以后天高海闊啊,不但青玉自由了,她也自由了。她開多少玩笑都行,反正再不會有人瞪她了…林淵眼角忽然一酸,連忙撇開臉。
冬日里輕塵飛舞,房里冰寒,林淵的屋里從來不用炭盆。青玉深深吸了口冷氣,抬眼望著這屋子里的一桌一物。窗前那涼榻,林淵最喜歡坐在那交代事情,豎起一條腿撐著手,總是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印?繅Φ膸讉€大衣柜,林大小姐自己從來不開,開了也不知道東西在哪,要什么就喊一聲“青玉束腰”、“青玉小綬”,好像她一身衣料都冠了青玉的名似的。
青玉的聲音沒有波瀾,“林淵,我跟你多久了?”
“三月春分,剛好十年。”
“沈小姐春分前完婚。”
林淵自覺自己的聲音也穩(wěn)穩(wěn)的,“…那就不到十年。”
“原來也沒那么長。”
林淵沒看她,“你是不是想勸我別哭?想多了,我沒哭。”
是嗎,那聲音怎么了。青玉平靜數(shù)著,“當年沈小姐上山的時候你哭了;每次瀲瀲被罰,她不哭,倒是你哭了;和汐小姐大吵一架那次你也哭了;還有每次換丫頭,半夜躲房里哭一晚。以為沒人知道。”林淵很煩地喂了聲,青玉裝沒聽見,“那為什么就是我走你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