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瀲捧著書來,本是想在餐室那邊點燈看的,這樣和沈嫣的床隔得遠,燈光擾不了她。但林瀲那樣遙遙點著一豆燈火,沈嫣躺在床上隔著帳幔望過去,總覺得心在半空吊著,沒著沒落,一時怕她餓了,一時怕她冷了,一時怕她睡著了扭著脖子。后來沈嫣總是催著林瀲來臥房里,兩人各占羅漢榻一邊,兩個頭對著,雙雙伏在小榻幾上。林瀲讀書,沈嫣在她對面畫各種各樣的花樣子。
窗檐下掛著串玉石小魚,像個沉默的風鈴。白晝時日光透進來,房里便安靜游著一室若有似無的大魚;晚上林瀲在榻幾點一盞油燈,沈嫣偶爾抬頭,看見屋梁上安靜飛舞的魚兒。她和瀲瀲長日呆在湖底,一個無聲的,聽不見岸上喧囂的地方。
有一次沈嫣畫著花樣子,隨手拉過來一本園林書,跟著描了個四方的庭院,三面屋子圍著中庭。沈嫣說等她們老了,也許可以住一個這樣的小院子,在里面種些瓜菜花草。
林瀲較真地說,“到時候兒女都大了,阿堇姐她們也嫁人了,就我們兩個,要這么多屋子做什么。不如建個小屋子在中間,留點地出來,多種些菜?!?/p>
“那不成村屋子了嗎?”沈嫣笑眼彎彎,“那我得考慮一下?!?/p>
“誰說是村屋~”林瀲摸過一本《園論》,嘩啦啦地翻起書頁來,一股紙香扇到沈嫣臉上。沈嫣頓時有點晃神,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父親隨口說到哪,手指往書架上一伸,拉出來本書,嘩啦啦地就能翻到正確的一頁。
林瀲把書轉給她,指著幅白描圖,“你看,西洋的皇家園林就是這樣的。才不是村屋子?!?/p>
沈嫣把下巴擱在書頁上,垂著眼睛看了一眼,“哦,那我們可以當兩個老公主。”
“嗯,那你等等我,我長很快的。”林瀲笑容沉靜,伸手過去順了順沈嫣頭發。阿嫣的長發,在夜里仿如烏黑的湖水,深沉而溫軟。
沈嫣從書上睜著眼睛望她,瀲瀲,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紛繁思緒如塵落地,沈嫣回過神來。面前的林瀲一手抓著青團,一手拿著湯匙,塞著嚼著,臉上鼓鼓的。大概是她總是穿綠的緣故,現在沈嫣望著她,總覺著她面前覆著層碧山霧色,撒起嬌來軟糯糯,長得就像個大青團子。
沈嫣忽地一笑,撅著嘴去掐林瀲臉蛋,隔空親了她一下似的。手帕子丟給她,“小臟貓,快擦擦?!?/p>
阿堇從外面領著幾個下人,捧進來一個大浴盆,一串丫鬟流水似地提著熱水冷水進來調水溫,阿堇自己拿布握著個中藥壺,黑不隆咚的藥汁瀑布似的沖了進去,蒸騰起甜暖的團團白霧。玫瑰花瓣揉出汁來,撒在浴湯上。
下人們出去了,青玉拉出架三折繡屏擋在堂前,剛抬步要走,又轉頭看了眼羅漢榻上的林瀲。沈嫣問林瀲,“這里熱不熱?”
林瀲放下青團,拉過沈嫣的手帕慢騰騰地擦手,“不熱,你洗吧?!?/p>
青玉轉身出去,拉上了屋門。
長衫是靜月藍,百褶裙是柔粉色,里裙在余光里落到地上的時候,像是天青色,又或是月白…林瀲說不清。那裙子被水霧一蒸,顏色褪到沈嫣白藕般的小腿上,那雙細腿便也青青白白的…水聲蕩蕩,林瀲雙手捧著早已喝干的小湯碗,幾片嫩筍子貼在碗底,偶爾一絲鮮香的湯汁吮入,舌尖涼涼的。
青瓷盤上仍留著半個紅豆青團,一直沒有吃完。那微微甜的紅豆餡混著藥浴里當歸川芎的味道,越發甜膩得不可理喻。
阿堇輕聲和沈嫣說著話,不知說了什么,兩個人齊聲笑起來。林瀲訥訥地放下湯碗,又捧起瓷盤,托著青團子咬了很小、很小的一口。眼睛發著呆,望著浴盆邊邊。海里的美人魚翻了個身,浴盆邊搭上來一雙水濕的手臂,無意地貼了片玫瑰花瓣,木盆外流下兩行嫵媚的細細水痕。
林瀲胸口里沒了空氣,燜到腦袋上,腦袋也空空的。
沈嫣掃了眼林瀲通紅的臉,扭頭和阿堇對視一眼,兩人悶聲大笑。
任何一個男子為沈嫣這樣面紅耳赤,沈嫣都應該要很受冒犯,因為暗示了她能夠以色侍人。但瀲瀲的臉紅,跳出了沈嫣的道德圍墻外,只能算作一種純然的贊美,因為瀲瀲的純,因為瀲瀲的癡。因為,她們沒有可能。
在瀲瀲面前,沈嫣可以美、可以媚、可以為自己的好皮囊而得意。那是一個與女德無關的自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