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一下停了步,把銅鏡丟回沈嫣懷里,撐著書案歪斜站著,一身痞態地笑道,“算你狠,別叫她啊~我怕了那姑奶奶。”
“青玉還氣著你呢?”
“不知道,她都不跟我說話。”
沈嫣本想開個玩笑,說她還有幾天就出嫁了,林淵以后都不用受青玉姑奶奶的氣了。然而林淵臉上的笑意撐不住,已然散了。沈嫣放下鏡子,過去握著林淵的手,“你以后可以天天來看我們呀。我們兩府多近啊,散個步就到了。”
“嗯,我還有個正經妹妹在你那兒呢,當然要去的。”林淵微微一笑,“從前答應過你,要送瀲瀲一架大大的床,上面擺個十八屜大柜子,我沒食言啊,真給她備好了。當時以為她會是側妃,再華貴些也不為過。現在既不是,我讓人把上面的琉璃床檐拆了。床還是好床,就是你說的,斷紋小漆的。瑜妃給你備的都未必比得上她。”
沈嫣嘆了口氣,拉過林淵抱著她,在她肩后輕聲道,“林淵,我會看好瀲瀲,也會對青玉好的。你自己過好了,別讓我們掛心才是。”
林大小姐寵妹妹,備的床自是很好的。但人家瑜妃身為皇家寵妃,為兒媳婦備的床自也不差。一架圓月洞門罩架子床,比之林家小妾的,確實小了一圈,但勝在精致典雅——王妃的床,那才是名正言順的再華貴也不為過。床上頭有雕花鏤空床檐圍著,里面掛一幅雪青淡紫的軟煙羅帳幔,光漏進床內,無論晝夜,總是柔和如月。床靠里一架十錦架子,上面應手古玩、西洋小鐘、閨房香粉一應俱全。床頭一座長長的紫檀十二屜矮櫥,兩排玫瑰銅色小圓環。床上的人一動,那排小圓環便輕輕敲在檀木上,悶悶的篤篤幾聲。架子上那琺瑯鑲螺鈿的西洋小鐘晝夜不停地嘀嗒、嘀嗒敲著,據說敲一下,叫做一秒。西洋人難道就有那樣多的事做,得把時間割成這樣小小一份。沈嫣叫一聲瀲瀲,帶上那飄渺輕曼的尾音,都遠不止一個嘀嗒。
身旁一聲細細的“唔~”,軟糯而迷糊,蓬蓬細發撓得沈嫣的臉旁一陣癢。沈嫣笑了笑,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床頭的玫瑰小圓環又一陣篤篤響。沉睡的人兒皺了皺眉,不耐煩地抽起被子罩在腦瓜上,一頭栽進沈嫣的頸窩里。
沈嫣探手去摟著那發著起床氣的頭頭,輕輕拍著背,臉貼在頭頭上,一身花香攏著懷里的大型寶寶。寶寶不知夢見什么了,咂咂嘴,心滿意足地又睡回去了。
沈嫣耳邊聽著那漸漸安靜下來的銅環聲,映襯得那堅持的座鐘秒針聲更為明顯,嘀嗒、嘀嗒…外面庭院該是醒了,聽得見鳥兒在樹上的嘰喳歡跳,晨間下人們經過長廊的沙沙腳步聲。
這奇異的地方,充滿著各色奇異的聲音,近的遠的,顯得那樣虛浮。沈嫣才住進來第三天,想起從前在林府的日子,恍如隔世;觀望眼下王府的日子,又如霧里看花,兩邊都不實在。
然而這里就是她以后一輩子的所在了,小小的王府,有個小小的湖。這里的一切,都是這樣古樸、安靜、可愛,沈嫣以為它會是華貴而沉重的,但它這樣輕,仿佛還是個孩子。
王府這樣的小,冬苑卻那樣的大,一院子便懷抱住了王爺、瀲瀲、還有沈嫣在這府里認識的所有人。冬苑像個溫柔的地母,輕輕地拍著她們,搖著她們。
六王府是個孩子,六王爺也是個孩子。卻是這對孩子,給了沈嫣一個安身之所,牢牢地護住了她,也護住了瀲瀲。
沈嫣心里柔軟一片,不禁摟緊了懷里的人,拿臉輕輕貼了一下那睡得鼓鼓的臉蛋。懷里的長條寶寶迷糊地睜了一點眼,望見沈嫣,瞇著眼笑了,手腳扒拉著纏住了她,臉懟在她脖子前,“阿嫣~唔,阿嫣早~”
外面聽見了響聲,阿堇拉起一點帳子,“醒了?醒了就起來了,今天歸寧呢。”
沈嫣還沒說話,林瀲從她懷里探出半張睡腫的臉來,“阿堇姐姐,我可以留在這里嗎?我那房實在太亂了。”
王爺新婚照例三日不必上朝,除了第一晚喝醉了,被抬到了沈正妃房里,余下兩日,王爺一頭栽進了小妾林氏的溫柔鄉里,別說沒踏出過房間,連有沒有下過床都不好說。一張大床,王爺占著正中,左擁丫鬟,右擁小廝,床榻下還有株海棠忙進忙出地斟茶遞果子,簡直樂不思蜀,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王爺分不清東南西北,小妾林氏也快分不清床頭床尾了——枕頭拋到一旁的椅子上,一床被子扭成一卷,堆在床邊,王爺玩累的時候啪啦倒在上面眠一下。一下就真是“一下”,兩盞茶不到,王爺倏地詐尸般彈起,振臂高呼,“繼續,來!”一床亂葬崗般的堆疊人體全都不醒人事,唯有株全年無休的植物海棠還勉力睜著眼睛,“王爺,要什么?”
兩個人,可玩不了葉子戲了。黃明宇跑到林氏嫁妝箱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個銀制的如意算盤,雖是個小擺設,卻做得很是精致,粒粒算珠都撥得動。黃明宇拉過海棠,“算盤棋,你會玩嗎?”
海棠搖頭,“奴婢算數不好,奴婢還是叫醒娘子陪王爺吧?”
“嘿嘿,瀲姐也玩不過我。這個不用算數的。來來,我教你,很簡單的…”一千個嘀嗒后,“不不海棠姐,別動那條,我在這兒啊,你動這條不就殺死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