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好像不一樣了。她不再是林府那個死了臟地方的庶女,她是阿嫣的二夫人,她是小賈的瀲姐,她是長姐的妹妹。她的生辰值得全府一起慶祝,她的用具餐食要煩人地多撥一份銀子,她的名字跟在阿嫣之后,下人總是一口氣連著叫「夫人二夫人」,好像在說夫人愛夫人。
這里沒有絕對的高低,就算小賈和她地位懸殊,他也聽她說話,和她一人一句地爭論;就算阿嫣是妻她是妾,阿嫣會把好吃的留給她,半夜醒來給她拉一拉被子。
林瀲低頭望著自己身上的“戰衣”……第一次生出一個疑問,這是戰衣嗎?
不,這是一層奴隸的皮。
長姐挨打的次數未必比她少,但長姐的戰衣是擋劍的;阿嫣罰跪也不少,但她的戰衣是論理的。為什么唯獨林瀲的戰衣,是準備好要挨板子的?
原來早已回不去了。
她當過了人,就當不回非人。
一個丫鬟站在門外福了福身,愁著臉道,“二夫人,瑜妃娘娘宮里來人了,請二夫人出去聽旨意。”
林瀲想了想,沉默地脫了外袍,從抽屜里拿出玉蘭簪子,抬手摸著頭發,小心戴了回去。青玉走過來,幫她正了正簪子,“瀲瀲…”
林瀲長長呼了口氣,“走吧,小青看著房間。”
青玉跟在林瀲身后往外走,小青咬著唇杵在書案旁,看著林瀲一步跨出了房門,“瀲瀲!”林瀲扭頭看她,小青追上來,貼著她訥訥道,“上次你被打斷腿,我就不在。”
“你在也斷。”
“…起碼我在啊。”
林瀲淡淡一笑,拖著她踏上長廊,“等一下不準哭,給我丟臉。”
小青扁著嘴摟著她手臂,腳步挪著挪著。青玉垂著眼睛,一臉冷硬地跟在她們身后。
三十七章
初夏微暖,靈犀宮大宮女安靜立在六王府小小的府門旁。門前不遠處一株老榕樹,正好擋著些陽光,地面濃蔭斑駁。這六王府,真是了不得了,不來不知道,一來連門都進不了——她進可以,太監不行。問為什么不行,婆子說是青玉姑娘說的。
青玉這名字,大宮女依稀記得。娘娘安排在六王府的人幾乎全被她擋在冬苑外了,難得塞進了兩個,提起“青玉姐”那臉色,比提起“王妃”還肅敬。既這么厲害,怎么皇后的人還能這么活動?
大宮女木著臉,不進府便不進吧,娘娘又不是派她來攻城殺人的。林二小姐自己出來,還省了她進去拖人。
府門咿呀嗄~拖著長長的尾音,沉色朱漆木門緩緩打開,門后顯出一個年輕的高挑身影。天青碧色家常紗裙,半舊的紗裙邊角發硬,微微翹著,頭上釵環皆不見,只插著支沉木簪子,還是曾經在林府東苑遙遙見過的那一支。
宮女從始至終沒正面見過這位功課很好、又管得住六皇子的伴讀、在林府受盡委屈被打傷腿的庶女、在王府又眾人皆寵的林氏,但聽得太多,林瀲在她心里早已有了個模糊的影子——深沉的、隱忍的,眉梢略帶算計,而眼神乖順討好。一個被生活打破重塑了無數次,早已認不出原本形狀的女子。宮女雖不愛這樣的人,卻也不怪這樣的人。
然而府門后立著的林氏,一身素凈,臉上脂粉未施,看著不過是個稚氣的普通女孩子。平靜的眼神略帶俯視,不知是長得高還是天生冷傲,掃一眼府外的宮女太監,一步踏過門檻,對大宮女福身,“姑姑。”
林瀲身后跟著青玉和小青,后頭一群冬苑的丫鬟,全都安靜福了福身。
前庭府門旁隱著十幾個林工木匠,從門外看不見。是青玉防著府外還有藏起來的宮人,備著以防萬一的。
現在根本不知道瑜妃要來做什么,萬一情勢不對,絕不能讓他們帶瀲瀲走。十幾個漢子在前擋著,一群丫鬟在后掩護著,也夠撐一陣子的。只要留得人在,撐到救兵回來,就一切都有轉圜余地。
宮女對林瀲點點頭,“瑜妃娘娘有令旨。”
林瀲垂首傾聽。
宮女敞聲道,“林氏自入王府,驕縱奢靡、凌駕主母,攛掇王爺揮霍玩樂、寵妾滅妻。念其初為人婦,從輕發落。罰其跪于府門靜思己過,等王妃回府,由王妃定奪。”宮女話音一落,瞥了眼身旁的幾個宮人,幾人立刻靠近一小步,準備按著林瀲跪。
林瀲一聲不響,撫裙跪在府門前,青玉和小青跟著,身后立刻跪倒一片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