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五年又是會試之年。江北五府及徐淮揚的會試考生以剛伯寧老鄉的身份前來打聽考試情況,楊植身為侍講學士高不成低不就,這一輩子永遠成不了會試同考官,便找來幾本大學士及翰林學士的文集打發了舉子。
眾翰林除了張璁、桂萼、方獻夫三人之外,人人家門口排滿了前來求教學問的家鄉舉子。
小說《大義覺迷錄》讓嘉靖在民間的名聲大為好轉,“嘉靖繼統不繼嗣”已成不刊之論,但同時“議禮派是逢迎君上的投機小人”也是士林共識,士子對議禮派的蔑視并未隨著時間流逝而沖淡。二十年后霍韜任會試主考官,新晉進士們故意集體從霍韜門口經過卻不進去拜老師,以示對議禮派的嘲弄。
方獻夫又上了辭呈,不出意外地被嘉靖不允。楊植這段時間去翰林院,碰到張璁、桂萼時,見兩人臉色不好,也不好安慰,只能談些天氣。其他的翰林見到張桂二人則故意抬頭看天無視而過。
到了元旦假期,楊植照例帶著上百張拜帖去北京城里一一投帖拜年。來到首輔費宏家門口,楊植往門上掛著的袋子里丟下拜帖就要走,被門子叫住:“楊侍講學士,費閣老請你進去喝茶!”
在門外拜客們羨慕的目光中,楊植進入費宅來到書房坐定。半枝香功夫,費宏進屋,令仆役送上兩杯清茶。
費宏客氣地與楊植寒喧幾句便揮手讓仆役帶上門離去,對楊植說道:“嘉靖二年本來你是狀元的,但你沒有打破老夫的狀元記錄,實在與老夫無關,希望你不要對老夫心存芥蒂。”
楊植恭敬答道:“小子能入三鼎甲,已經是殿試閱卷官眾多江西老鄉鼎力相助,哪里還敢奢望狀元!”
費宏點點頭道:“樹人老弟識大體!老夫今日找你,是有些話想對你說。”
“晚輩敢不聽從教誨!”
“老夫不拐彎抹角了。你的老師羅整庵,還是不要入閣好。”費宏喝口茶,盯著楊植:“我們研究后認為,讓楊邃庵重新入閣更有利。”
看到楊植臉色更變,費宏解釋說:“羅整庵并不是不好,但他拘泥于書本,搞不懂政治的門道,恐怕很多事會順著圣上的意思去辦。楊邃庵有跟皇帝作斗爭的豐富經驗,我們認為他重新入閣比較合適。
所以,你就不要慫恿、幫助羅整庵入閣了。”
楊植憤然道:“費首輔!師徒如父子,其倫理無逃于天地之間。人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晚輩不可能答應的!”
費宏也有些為難,想了想道:“樹人老弟,你是翰林新人,君君臣臣、內閣外朝的門道,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這里面水很深,你們師徒把握不住!”
見楊植憤憤不平,費宏說道:“我們商量過了,決定推舉你進詹事府當太子老師,二十年后你肯定會入閣為首輔。那時你就是大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閣老,創下歷史記錄,彌補你人生最大的缺憾。”
楊植疑惑問道:“費前輩,現在大明中興,天下太平。普通人一天的工錢可以買兩三只鴨子,只要讀得進書就有學可上有書可讀,乃歷朝歷代未有之盛世。
所謂獨幸太平無一事,江南閑殺老尚書!誰當閣老都一樣,不過蕭規曹隨按部就班,為什么非要在羅老師與楊相公之間選擇一個?”
費宏沉默一會,緩緩說道:“昔年內閣帶著朝臣與大行武宗皇帝斗爭了十幾年,刀光劍影步步驚心,內閣兩次濺了一身血。最終武宗皇帝因志大才疏,落了個橫死的下場。
但今圣天生就是當皇帝的料,甩石頭摻沙子挖墻腳,一招一式用得爐火純青,比武宗高明得不可以道里計。
他之前一直在安陸鄉下坐井觀天,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帝王心術,只能說是宿慧了!”
楊植插一嘴道:“圣上崇道,黃老之術就是講政治斗爭的。”
“喔!有道理。”費宏隨口應一句,又接著說:“老夫仕宦四朝,從成化年就在翰林院與皇帝近距離接觸。以老夫之觀感,今圣可能是大明皇帝中最難對付的,比太祖太宗以威勢碾壓群臣更難對付。
今圣天資不在我等之下,無人知其心思;他做事不像武宗喜歡大肆宣揚而是善于隱忍,連楊廷和前首輔都著了道,沒有能及早下手,也不知道一個少年何以心機如此深沉。”
楊植不安問道:“我們名份上都是圣上的文秘顧問,這樣在背后議論圣上,會不會不妥?”
費宏笑了起來:“愚夫村婦把天子看成玄天上帝在人間的化身,想象其神異之處。我們都是日常與天子面對面的,自然知道皇帝的底細,早就對天子去魅了。”
楊植覺得扯遠了,問道:“為什么楊一清公進內閣比羅老師要好,就是因為今圣聰明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