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各地縣城的布局,都是差不多的。城中間是坐北朝南的縣衙,縣衙大門口兩邊是外八字的白粉墻,用來張貼告示。
走進縣衙大門,里面按朝廷的六部,設(shè)立吏戶禮兵刑工六房,都是幾個暗幽幽的格子間,桌上預(yù)備著筆墨,可以隨時寫字。
鳳陽府鳳陽縣衙的六房管事書吏們都是老秀才,早晨上了工,每每花些時間,先點幾根蠟燭……
楊植十六虛歲那一年,第一次走進縣衙。縣里主簿說,年紀太輕,怕辦不了事,就做些抄寫工作,按字算錢罷了。
外面六房的書手,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
禮房的書手是一個老童生,啰里啰嗦地向楊植介紹社學的掌故。
本朝太祖高皇帝下詔,要求全國各州縣每五十戶人家就要建立一處社學,聘請資深讀書人為師,教授禮、書、詩、樂,有條件的地方還會把數(shù)學、騎馬一并向兒童教授,湊成孔圣人所說的君子六藝。
社學屬于官學,歸禮房管轄,學費低廉,招八歲到十八歲的少年入學。但入學之后如果三年下來還背不出《四書》,就要被社學退學,想再讀書就得找私塾了。
大明開國之初,鳳陽府武德充沛將星云集,人人以從軍為榮。朝廷又給各種優(yōu)惠政策,導(dǎo)致鳳陽人沒有讀書改變命運的迫切需求。不像別的地方,軍戶、匠戶、灶戶、民戶中的聰穎子弟拼命讀書,出了很多內(nèi)閣相公、六部尚書。
現(xiàn)任知府感覺鳳陽人這樣躺平不是辦法,于是仿效王陽明的師爺楊繼宗,下令鳳陽凡八歲男童須入社學,不入者罰其父兄。
楊植進入的是軍戶社學,里面招收的都是軍戶子弟,上一個能背下《四書》的蒙童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人。
楊植進入社學時,老師好不容易等到一個一心向?qū)W之人,倍感欣慰。為貼補家用,由袁守誠向縣主簿行賄了幾錢銀子,楊植在縣衙門謀了抄文稿的差事,按字算錢。
大明王朝到正德時,政治運轉(zhuǎn)已經(jīng)十分成熟,變成了一個公文社會。親民官在任上不能出境,甚至于難得出城,與民眾溝通大都靠衙門口放布告;上下級基本上不見面,全靠公文往來。
楊植雖遷戶籍為鳳陽軍戶,但便宜老爸袁守誠健康得還能活很長時間,楊植襲百戶尚早,因此只能先落為余丁。
鳳陽府人人都是大明既得利益者。民戶商戶自種自食,匠戶的差役只修繕中都都城,總之,鳳陽民戶就沒有外出服役、向官府納稅納糧一說。鳳陽軍戶也不用操練,平時種田經(jīng)商與民戶無異。楊植這個軍人身份真是當了個寂寞。
進了社學第一次摸底考試,題目是《論語》“士志于道”一句,楊植從吉安買來的《三年科舉五年模擬》書中抄了一篇文章交上去。老師閱后驚為天人,說可惜今年縣試已經(jīng)過去,只能明年二月開春再做打算。
最讓楊植佩服的是,吉安的老師把《四書》嚼爛了喂給學生。習題集里,《四書》所有的句子全部重新編排科學分類,分別按德行、志向、勸學、施政等門類分成幾個部分,每個門類下面都有對應(yīng)的模板八股,見該門類題目拿模板直接往上套。
楊植看后嘖嘖稱奇。怪不得人家吉安府出翰林,這八股文硬是讓吉安人玩出花來。
袁守誠對這個便宜兒子頗有些敬畏,他本來有一個兒子,不幸幼年即因病去世,妻子馮氏以后再沒有生育。楊植前世是金牌銷售,嘴巴很甜,又有眼力勁,一見面就把便宜老娘哄得眉開眼笑。自入門后,楊植也沒有把自己當外人,晨昏定省,挑水砍柴樣樣不見落下。
袁守誠帶著楊植到親戚朋友圈里轉(zhuǎn)了一圈,混個臉熟。從此楊植過上了早起練武,上午社學下午去縣衙謀點抄寫營生的日子。楊植心性已經(jīng)成年,社學里的少年普遍年齡偏小,跟楊植也玩不到一起。
不知不覺已經(jīng)春末,這天楊植溜溜噠噠從縣衙回來,交給娘親今天勤工儉學的收入。一家三口坐院子里的石桌旁吃晚飯,袁守誠夫妻倆笑咪咪地看著楊植說:“孩子呀,你已經(jīng)十六歲了!”
按大明法律,十六歲即是成年人,社會上會把他當成年人看待了。便宜老爸是不是想提前退休,讓自己襲了他的試千戶?
我是考察期過了?
馮氏接著說:“你該成親了,我娘家有一個侄女,比你小一歲,明天就讓王婆上門提親去。”
楊植一直沒有認知到這個時代十六歲就有完全民事能力,他下意識地抗拒道:“現(xiàn)在說這個還太早了吧!我沒車沒房,父母……喔,事業(yè)無成,現(xiàn)在還不想成親。”
馮氏不容置疑地說:“你現(xiàn)在的廂房不是房?一個軍戶,還想坐馬車不成?聘禮花不了什么錢,我們的積蓄也夠了!娘家侄女陪嫁馬桶、木盆、梳妝臺家俱,酒席上有同僚、上下級送的禮金,我估摸著娶媳婦還有盈利。你倆的生辰八字拿到廟里算過,非常般配!”
楊植感到蛋疼。老娘算計得清清楚楚,幸好是大明,娶媳婦花不了什么錢,但是自己還是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