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繼續道,“朕問太傅,朕與王土同屬大盛,那么大盛屬于誰。你知道他怎么說?”皇帝哈哈笑起來,“他說屬于他!”
沈嫣恭敬跪下,“陛下明鑒,父親絕無藐視君威之意,父親的意思只是,上位者,需愛其子民。”其實父親的意思,是根本沒有上位者。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而父親說的是,君與民,誰都一樣貴,其他一切都次之。但父親說了一輩子,皇帝都沒聽懂,或是不要懂的話,沈嫣知道自己也不必說了。
皇帝回頭看了一眼,仿佛才看見她跪下了,手一攤,如同溫柔的神帝賜福,“起來起來,聊個天,怎么動輒就跪了?”沈嫣猶豫著站起來,皇帝笑道,“太傅當然不是造反,他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個,最不可能造反的人。他會指著朕來罵,但若要讓他坐上龍椅,他會一頭撞死在龍椅之前。呵~自己顧著自己的清高,根本不管朕的死活,你說這樣的人可恨不可恨?”
沈嫣默默無語,頭低低的,也不笑。
皇帝道,“太傅說的是啊!大盛是萬民的,是像他一樣的無數個百姓的。朕問他,大盛不是朕的,那么怎么事事都要朕管?怎么不叫街邊賣菜的來管?朕還記得,那日太傅指著朕的龍椅,大聲斥駁朕,說街邊賣菜的以賣菜為己任,朕以管理國家為己任,賣菜的以稅銀供起了朕的錦衣玉食,可朕沒有管理好大盛,是朕的不對,朕該給賣菜的道歉。”皇帝笑了笑,然后突如其來地,在那笑上蒙上了一層哀傷,像燦爛的驕陽下,飄來一陣過云雨。雖下著雨,太陽仍是明媚的,就像他整張臉雖是哀傷著,底下的一點愉悅還是透了出來。皇帝幽幽道,“后來太傅病了,至死朕都未能再見他一面。他死前,還罵朕嗎?”
沈嫣想起皇帝剛才跟她道的歉,手上冰涼,身子軟軟的。又想起她父親死前說,他當過帝師,教過皇子,然而他最驕傲的,還是沈嫣這個女兒。沈嫣想起最后那幾年,父親咳嗽著著書的身影,與牢中寫手札的林淵何其相似。
沈嫣曾以為父親要她賢惠,要她守女德,相夫教子,以彰顯她太傅之女的家教。但今日才知道,可能父親想要的,是更純粹、更底層的東西,比如真誠地愛著一片土地,愛它之上的萬民,比如尊敬賣菜人的勤懇守業,如同尊敬一個賢君。
沈嫣垂首恭敬道,“父親從未在臣女面前罵過陛下。父親過世前,教導臣女敬媞娜地。人在天地間,受一世紅塵沾染,要護好自己的心。”
“像太傅說出來的話。”皇帝點點頭,微笑著走到一株發著新芽的柳樹前,帶著巨大玉扳指的手按在粗糙的樹皮上,顯得那厚手掌肥而嫩,像一塊剛蒸好的白玉糕。
“阿嫣,大道理朕也會說。但今天,在這里,朕和你只說真話。”沈嫣站在他身后,安靜聽著皇帝慢慢開口,“朕,當然不是天子,那是個謊言;可若說大盛不是朕的,是萬民百姓的,這也是個謊言。你們這一代,該比我們那一代聰明,早點想清這件事,早點好過些。你看林淵,她就很清楚,朕是個有欲望、有野心的凡人,她給朕朕要的,跟朕拿她要的,這不就雙贏了嗎?為什么要弄到太傅那樣,自己一身的病,害妻兒都要隱居到山上那苦寒之地去呢?”
沈嫣默然,林淵那不叫雙贏,那叫對皇帝死心了,那叫逃命!可她還是對大盛忠心,所以她留下了自己的畢生所學,希望能盡到一份綿力。沈嫣恭敬道,“陛下多慮了,寒道山暖,在上面住著,是臣女一生最快樂無憂的時光。”聲音輕輕的,柔如水。
皇帝笑了笑,“對,你不喜歡六王府,說要和離回寒道山上去。朕正想問你,你跟明宇…”
“王爺為人正直醇厚,臣妾敬他愛他,一如當初。”沈嫣頓了頓,“既然陛下問起,臣妾不敢隱瞞陛下,和離的事,臣妾已考慮多時。臣妾自知母家勢弱,幫不了王爺;身體也不好,于王府的子嗣上沒有絲毫功勞。王爺重情重義,勢不會休了臣妾,但臣妾與他何益?不如自請和離,給王爺更廣的天地。”
“此言當真?不是因為明宇沖撞了你?”
“句句肺腑,皇上是深知王爺為人的,臣妾感念王爺都來不及,何來沖撞一說?臣妾自信從今往后,不可能再遇另一個男子,能比得過王爺。若陛下準予臣妾和離,臣妾愿對天起誓,一生為王爺祝禱祈福,絕不再嫁。”
皇帝拍了拍柳樹,對著長空嘆氣,“朕還以為你是氣話,是因為這次的毒傷著林氏了,你要替姐妹抱不平。”
“不是,若說不平,臣妾是替王爺不平。”
皇帝笑了笑,轉頭看她,“宮里都說明宇能娶到你,是幾生修來的福氣。”
沈嫣臉上沒有任何喜色,“女子容貌如花,不過匆匆幾年;王爺之貴重,卻是不受年歲所限的。王爺確實有福,但不在臣妾身上。”
“看來你是去意已決了。”
沈嫣撫裙跪下,交手相疊,長拜在地,“望陛下成全。”
皇帝沒叫她起來,沈嫣只聽見頭頂傳下來的聲音笑笑的,“阿嫣,你真的很像你父親,一樣的清高潔白,不食煙火。一樣的,從不為朕想。”
沈嫣嗓子一提,皇帝的聲音卻直直沉到了深淵里,“你和明宇的婚事,是皇恩,是朕對恩師的一片心。竟要和離,置朕于何地?”
沈嫣連忙大拜,“陛下息怒,臣妾只是自愧不能好好輔佐王爺…”
皇帝打斷她,“不能好好輔佐,所以你要走?”
沈嫣不敢答了,沉默著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