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日,北京的氣候依然寒冷,紫禁城西邊的太液池上結著一層厚冰。西北風從高原沙漠吹來的黃土塵,聚集在京城上空,整個北京城幾成黃昏。
太液池邊的豹房寢宮里,生著好幾盆木炭火,近侍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外屋的小火爐在煎著藥。
正德形容枯槁,臉龐比去年此時清減了一大圈,眼睛都凹下去了。他半躺床頭,不住咳嗽。
自從上次到院子里走了幾步,正德就幾乎氣力全無,連飲水、吃飯都要近侍喂食。
寢宮不大,三名近侍小黃門輕手輕腳,時不時擦拭桌上塵土。這時寢宮外傳來敲門聲,一名小黃門猶豫地看了看正德,見正德點點頭,便走到外屋打開門。
司禮監太監魏彬抱著一疊奏疏帶著一陣冷風踅進屋內,他沖小黃門笑笑,徑直進入內室,跪拜后稟道:“皇爺爺,這是今日通政司送來的奏疏。”
正德喘息兩下,聲音沙啞問道:“可有什么大事?”
魏彬叩首:“稟皇爺,無甚大事。只是梁大學士上乞骸骨;另外,禮部在正月十六日請旨,皇爺下令于二月十五日的殿試,是不是讓內閣和禮部開始準備了?。”
正德閉上眼睛想了一會,說道:“可以讓吏部尚書羅欽順加遞補內閣,另讓兵部尚書王瓊轉遷吏部尚書,兵部侍郎王憲升為兵部尚書?!?/p>
“殿試嘛,”正德猶豫了一下,“改為三月初一。
其他一應瑣事,交與內閣楊先生處置?!?/p>
按制,正德確實可以直接下中旨任命閣臣及吏部尚書,但是兵部尚書的任命就由不得正德,必須要走廷推流程。
魏彬并沒有在此事上較真,又叩拜道:“請圣上草旨。”
正德喘息道:“朕,朕現在寫不了詔書,你去找楊先生傳朕口諭,讓他替朕草詔。其余奏疏交與內閣處理?!?/p>
魏彬答應一聲,令司禮監小宦抱著奏疏,跟隨自己穿過西華門來到文淵閣。閣中只有三名相公,梁儲上了乞骸骨的奏疏后,就按潛規則在家等正德挽留,后面還有再求退休,再挽留,最后給一堆榮譽恩賞,風光謝恩的流程。
魏彬把正德的口諭說了一下,楊廷和愕然片刻,回道:“此乃亂命,祖宗自有法度,即使是圣上中旨,亦得有個書面憑證!內閣憑什么依司禮監一句話即起草詔書?”
踏馬的真是多事,狗屁的祖宗法度!什么非翰林不得入閣、閣臣必掛尚書銜、詔書非內閣不得起草、四品朝臣非廷推不得上任等等,太祖太宗時哪有這些規矩!
魏彬忍氣吞聲,陪著笑說:“圣上不豫,寫不了中旨。楊老先生是看著圣上長大的,只當幫皇爺爺一個忙?!?/p>
楊廷和看看蔣冕、毛紀,冷著臉對魏彬說:“吾等閣臣職居輔導,地住最親,任遇既殊于外廷,恩義實同于父子!
但是,圣上起居之節,不得與聞;食飲之詳,內閣無從候問!只有你司禮監魏公公最清楚!你魏公公如何侍候圣上的?”
說著,楊廷和拿起一份奏疏,啪地拍在魏彬面前,厲聲道:“刑部給事中顧濟那日見有四名女子被召入豹房,上疏勸諫圣上‘其余淫巧雜劇之伎,傷生敗德之事一切屏去,則保養有道,圣躬不患不安矣’?!?/p>
魏彬看過顧濟的奏疏。那奏疏前面一段引用漢高祖病重時樊噲說起趙高這個舊典,要求正德排斥太監近侍,
讓大臣及給事中每天派兩人入值正德寢宮,檢查正德的起居動靜,監測正德的膳食藥餌。
顧濟這個給事中仗著言官有“風聞奏事”的權力,經常上疏指點正德的私生活,時不時教育正德多跟皇后敦倫、多去看昭圣皇太后,不要帶一些來歷不明的女人進豹房。
魏彬當然比內閣先看到顧濟的奏疏,奏疏暗示當今太監們是趙高,欲行始皇帝臨終之事,當時魏彬就氣得渾身發抖。現在聽楊廷和這么說,眼淚不禁流出來,哽咽道:“楊老先生,這叫我怎么去回復皇爺爺!”
楊廷和令中書舍人收下奏疏,對魏彬一拱手道:“此事不急,圣上春秋鼎盛,料想圣躬不久即可康健,等圣上龍體稍安再議此事。”
魏公公沒奈何,空手離開文淵閣回到豹房,卻見衛德已經昏昏睡去,只能又回到司禮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