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五年十月底,北京的街道上落滿了銀杏葉和槐樹葉,街道上彌漫著炒栗子的香味。因為今年有閏八月的緣故,秋天比往年更冷。
傍晚時分,首輔楊廷和披上風帽,從紫禁城午門的側門走了出來,在文淵閣值守十天十夜后,今日輪到他出宮休沐。
走過金水橋,早已等待的京營兵丁掀開轎簾侍候首輔上轎,兩名錦衣衛開道,十六名京營兵丁為仆役,一行人向東走去。
皇上賜給楊廷和的宅院距文華殿僅半里地,距文淵閣才三百多步路,但是按禮制他不能走東華門,得繞一圈。
八抬大轎非常平穩,轎廂內有暖爐,楊廷和從寒風中進入轎子,舒舒服服地嘆口氣,閉上眼睛養神。
沒多久轎子就停下來了,楊廷和睜開眼以為到宅門口,正要等仆役掀轎簾,不料錦衣衛過來低聲回稟道:“楊首輔,南池子路口前有一名給事中,他不讓道。”
按太祖高皇帝體制,御史、給事中見官不避,任多高級的官員都要給他們讓路。
楊廷和宰相肚里能撐船,哼一聲表示認可。他掀開轎廂窗簾,只見一名身材高大、相貌清秀一把美髯的中年七品官從路中間走過。
這名給事中見轎廂窗簾掀開,向轎子微一拱手施禮,大搖大擺而去。
楊廷和認識這名官員,他叫夏言,幾天前才從行人司轉遷兵部給事中。六部給事中駐紫禁城辦事處就在文淵閣隔壁,兩人見過面。而且給事中對詔書有封駁權,是以內閣相公對七品給事中更關注,反而認不全一堆堆的五、六品京官。
夏言,字公謹號桂洲,軍戶,江西籍,正德五年江西鄉試中舉,正德九年從南京國子監考上三甲進士,一直在行人司充任兩湖云貴等土司地區的宣慰工作,幾日前吏部尚書羅欽順把夏言行取為兵部給事中。
按大明官場潛規則,同級別的官員中,翰林老爺清貴華選為最貴,六科給事中、道御史稱為科道言官次之,六部京官再次之,其他的邊緣朝廷部門府、監、寺、司等再再次之,地方官最次。從知縣、行人等七品位置遷轉為御史給事中就相當于升職,意味著資歷鍍了一層金,甚至比直接升到地方六品更好。
這一批被吏部行取為給事中、御史的七品官共有十多人。當初他們一起去吏部文選司領文憑時,大家都互相照面打過招呼,信心滿滿要清正廉潔監察天下,但夏言覺得他們都很平庸。論身材長相、口舌便給、思維能力,夏言自我感覺高出一籌。
今日夏言從兵部衙署下值后,前往江西老鄉吏部天官羅欽順宅院拜訪。他來到羅欽順宅院門口,倒吸一口冷氣:門口排了很長的隊,隊列中有不少士子,是本科會試的江西籍中式舉人聽說圣上到了天津,來羅天官家拜碼頭,摸摸殿試的底。
夏言正逡巡時,隊伍一名士子舉手朝他招呼:“夏桂洲前輩,你也來拜訪羅天官?”
此人在本科會試前拜訪過夏言,與夏言同為江西廣信府籍,是神童狀元前首輔費宏的侄子,叫費懋中。
費宏的弟弟費寀也是翰林,兄弟倆當年一起反對朱宸濠增加護衛,雙雙被罷官回老家,現在還沒有起復。費家在廣信府聲名遠揚,大家都說費家兩代連出四個翰林不成問題,眼前的費懋中就是翰林院的種子選手。
夏言向門子遞過拜帖后與費懋中攀談起來,不一會門子出來讓夏言、費懋中進去,請江西其他府的中式舉子明日再來。
兩人進到羅宅書房,見羅欽順坐在主位,滿面春風精神矍鑠。吏部負銓選天下官員之責,工作最為繁重,羅天官居然舉重若輕反而年輕起來,可見氣學確實有獨到之處。
羅欽順依禮先開口問夏言:“夏桂洲造訪寒舍有何貴干?”
夏言回道:“前日被行取為兵部給事中,今日特來叨嘮看望羅前輩。”
羅欽順一擺手說:“為國取才是吏部本分。你在行人任上多次宣慰云貴,山高路遠勞苦功高。是文選司選中了你,老夫只是簽字而已。”
夏言恭敬說道:“世有伯樂然后才有千里馬!將合適之人放在合適的位置,并不是所有的長官都有這個眼光!”
羅欽順微微愣了一下,好奇地問道:“桂洲,你對兵部給事中的位置有何見解?”
“吾大明積弊甚矣!”夏言回道:“首先冗官頗多,尤其以武官為甚!吾必上書圣上,查革裁汰官員旗役冒濫!
再說京營士兵,有一半以上成為權宦、勛貴外戚、內閣相公、朝廷衙門的仆役,早就忘了怎么打仗!長此以往,大明三大京營只是一個花架子而已!如此積弊,居然袞袞諸公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