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后,王陽明身著很騷氣的大明流行款月白道袍,頭戴四方巾,在贛州城外的郁孤臺上接見了楊植。
王陽明沒有穿官服和正裝,而是穿士人庶民日常的家居道袍,那意思就是非正式會唔,算是前輩考察后生晚輩。楊植的人設是失陷匪巢的未成年讀書人,王陽明給足了楊植面子。
當袁守誠領著楊植進入郁孤臺時,王陽明熟視良久才認出楊植,不禁失聲問道:“袁大人,何仇何怨,何至于此?”
袁守誠回答說:“楊小哥想學我袁家刀法,我看他資質尚可但無根基。于是這三日督促他勤學苦練,打好基礎。楊小哥也是甘之如飴,坦然受之?!?/p>
王陽明聞言,不禁撫掌大笑:“少年有此心性,何事不可成。欲求精進,當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得力。若茫茫蕩蕩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癢,恐終不濟事?!?/p>
楊植聽這兩人一唱一和,不由得心中憤懣。那天晚上因嘴欠,被袁守誠在黑暗中暴打一頓。第二天起袁守誠就以教楊植功夫為名,讓楊植扎馬步、舉石鎖。而袁守誠手拿一根藤條在旁邊守著,時不時劈頭蓋臉抽打過去。
這兩天內,楊植被打得鼻青臉腫,只得從荒野處找一些活血化瘀的藥草敷在臉上身上。
王陽明顯然并不在意楊植挨打。我華夏自古以來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大明的小孩子都是被從小打到大的,無一例外。人人都是在家挨父親的巴掌,出外讀書挨先生的板子,學藝挨師傅的藤條,渾不當回事。
楊植本想掰扯一下“既然圣人說人性善,為什么又要用惡的手段勸人向善”,轉念一想辯之無益,一句“我心善,為你好”就可以輕輕松松撇開這個話題。
當初在山寨出師不利,學郭嘉學諸葛亮,但黑社會老大不是曹孟德劉皇叔,自己簡直是遇人不淑明珠暗投,今天怎么都要留下一段郁孤臺論道的佳話!
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制造困難也要上!
正想著,只聽王陽明又問:“楊小哥這兩天痛遭鞭策,今日可方便嗎?”
你才不方便!
楊植慷慨激昂地說:“巡撫大人,你看我的舌頭還在嗎?”
王陽明一愣,旋即開懷大笑,笑得非常放肆,甚至還笑出了眼淚。
楊植暗暗一握拳:成功了!終于用一個張儀的典故撓上士大夫的癢癢肉!
現在有點摸到了混大明士人圈的門道了。
王陽明笑了一會,收斂神情說:“抱歉,我輩讀書人受過專業的訓練,一般不會笑,除非實在忍不住。”
王陽明一邊說笑著,一邊起身拉住楊植的胳膊,兩人攜手走到郁孤臺圍欄處。
明朝的文官老爺都是進士舉人出身,在神童文化的熏陶下,很喜歡制造一些“慧眼識珠提攜后進”的佳話。此時正在浙江臺州任知府的顧璘于二十年后巡撫湖廣,見到十三歲的少年張居正,當即解下金腰帶相贈,傳誦一時。
楊植被王陽明拉著手,心里一陣惡寒。他知道這是古代文士表示親近的方式。從史書看,王陽明又頗有任俠意氣、親近市井小民之風。楊植只能默默忍受。
王陽明手指東邊,說道:“楊小哥身居山野,即使有宿慧,我想也不過是過目不忘而已,怎么會給池賊出一個下東海的上策?”
楊植不動聲色抽回手?!把矒岽笕?,你怎么看贛南民亂,幾十年不絕?”
王陽明立刻說出一個標準答案:“贛南界連四省,地處偏遠,民眾較少受到教化。此地山區連綿,匪首裹挾百姓,四省流竄,官兵剿滅不易,故導致匪勢猖獗。本院巡撫南安贛州汀州漳州,以斯民守斯土,編練當地驍勇絕群、膽力出眾之民為兵;又推行十家牌法,防奸革弊保良安善;又興辦社學,使民眾明禮儀知羞恥?,F漳汀南康秩序井然,國安民樂。”
楊植聞之默然。王陽明的回答是古代士大夫的標準思維定式。后世有心造神的人把王陽明說成圣人,其實王陽明也和后來的洪承疇、曾國藩這些士大夫沒什么兩樣,都是所謂的“懷菩薩心腸行霹靂手段”,通過解決人來解決問題。
一百年后洪承疇在陜西剿滅流民也是先以招撫為名騙流寇放下武器再大肆殺戮。四百年后的曾國藩更是說“可殺之人滿坑滿谷”,在太平天國占領區盡情屠城,從安慶一直屠到南京。
眼前的王陽明圣人僅在漳州府象湖山等鄉村就斬殺了七千六百多人,并洋洋得意地布告贛南民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