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的鑾駕進入南京紫禁城東華門后,按路線是沿著宮墻夾道向北繞過殿、臺辦公區再向西折,才能入內宮。鑾駕經過宮墻之時,宮墻外傳來一陣喧鬧。正德聽了一下,啞然失笑對夫人說:“以前沒有走過南京東華門,想不到這里也和北京東華門一樣。”
禮法上皇帝進出紫禁城只能走承天門、午門這道中軸線,東華門是給親王、公主出嫁、梓宮走的。哪怕文淵閣在紫禁城內東邊離東華門最近,內閣相公也不可以走這道門。
但是大明王朝比較親民,北京的東華門外到東安門里是一個巨大的市場,商戶每月逢四就在紫禁城邊上擺攤叫賣,一直延伸到玄武門。
南京紫禁城也不例外,而且因為平時皇宮沒什么人管事,南京皇宮東華門向北的外宮墻下,天天都有商戶長駐,擺攤設點。
正德聽了一下人間煙火的聲音,目光不由得向南京紫禁城東北角望去。
前寧王朱宸濠雖然造反時已被宗人府從玉牒上除名,但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他被擒獲后自然不會與魏大紳等人一樣進詔獄,而是被蒙眼塞口送到南京紫禁城內的冷宮。
去年十二月份正德來到南京后,下令把朱宸濠放出來,在校軍場上當著眾軍士的面一個抱摔把朱宸濠撂倒,演了一出天子親征,戰場上俘虜反王的戲碼,隨即朱宸濠又被押入冷宮,等候正德把他帶回北京。
正德非常聰明,除了那一下抱摔,從不與朱宸濠會面,免得聽到什么難聽的話。朱宸濠就這樣孤零零地在南京紫禁城內東北處偏遠的一個院子里坐井觀天,除了從墻洞里送來的一日三餐和定期來打掃衛生的小宦、給他檢查身體的醫士,平時沒有人過問他。幸好有宮墻外飄來叫賣聲,不然人在靜謐且無人交流的密閉空間真的會發瘋。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宸濠已經麻木了,唯一希望就是快點受了斷。
他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朝著有人聲的方向看去,不由得自言自語道:“前段時間兩個月的狂風暴雨,會不會把宮墻給泡酥了,一推就倒?”
“兩個月的狂風暴雨,會不會把宮墻給泡酥了,一推就倒?”南京守備太監黃偉憂心忡忡對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喬宇、應天府尹說道:“我暫時修補了東華門,但人員不夠,讓應天府工房征調一些匠戶、泥瓦工來!”
今天的南京守備廳會議把應天府尹也叫來,主要議題就是討論修繕南京皇宮之事。
應天府尹點點頭應承下來道:“大災之后正好以工代賑,我讓工房官員去看看現場,再做個規劃。”
喬宇突然想到楊植,說道:“南京皇宮的琉璃器材如果被暴風損毀,可以用鳳陽的琉璃,圣上一定會喜歡的。”
這個提議也沒有問題,三人把這事議定下來。
與普通民戶干苦力的徭役不同,匠戶、軍戶是專業人士,所征之役叫配戶當差,經常被朝廷調來調去補缺口,比如說從淮南遷戶移去甘肅、貴州、廣西當差,從此世世代代扎根邊疆。
大明開國之初,為在南京筑城、建皇宮、建寺廟、建陵等,從各地包括安南、朝鮮征了數萬戶匠戶來。這些匠戶生活在南京城歷一百余年,已經是地道老南京,除了戶籍不是應天府的。
數萬匠戶來來去去,至今在南京繁衍生息已經有十萬多人口。其中有做生意的,有考上秀才舉人進士的,也有個體經營鐵匠、泥瓦匠等。這次大修皇宮就要從他們當中輪役。被抽中輪到的匠戶都罵罵咧咧,然后紛紛到人力市場上雇人代役。
人力市場上充滿了周邊地區來南京城找活干的流民青壯年,魏大紳等四人被牙行的牙子一眼相中:年齡合適,身強體壯,而且談吐之間頗知禮儀,南京官話清晰,顯然是正經讀過幾年社學的。
就這樣,魏大紳等四人收下傭金頂替四名匠戶進入南京紫禁城的工程隊,領班是應天府衙工房的一名七品官員。
工房官員是資深技術型基層官僚,干了一輩子南京城的市政工程,對工程隊里人員的來源心知肚明。建筑工是技術工種,又是為皇家服役,來不得一點馬虎。工房官員先把真正的泥瓦匠漆匠木匠石匠這些專業人士挑出來,剩下的像魏大紳等濫竽充數人員就干些搬運、攪拌的粗活。
魏大紳人生第一次見識皇宮的真實,更是第一次進入皇宮中。他從側門進入東華門后就開始被專業匠戶指派干雜活,搬著幾堆磚跑了幾趟后就走錯路,走進另一道門去了,被監工兼引路的小黃門喝止:“站住,你走錯路了!”
魏大紳看了看周邊,對小黃門抱怨道:“公公,我等只聽使喚說把物料搬到哪里哪里,但我等是第一次來,哪里知道哪里是哪里!應該給我等標一下路!”
幾個小黃門聽后也覺得有道理,對魏大紳道:“記住了,剛才你進去的是太子東宮,一百年都沒有人住,不會在那施工!”
魏大紳驚訝地說:“這太子東宮距離東華門幾步路就到了!東華門外那么多做生意的,隨便哪個人就可以拿根棍子從東華門走進太子東宮!”
幾名小黃門嗤笑道:“咸吃蘿卜淡操心!誰會拿棍棒去打太子?除非是瘋子!”
魏大紳訕訕笑著,沿著宮墻向北走去。
走過宮墻長長的夾道,又是一個工地,是給閣樓換琉璃瓦。魏大紳和同伴被一個小工頭指派往上背瓦,四人抬著一塊巨大的瓦片上樓梯走過一個拐角,正逢有兩人下樓梯,幾人堵在當中。
下樓梯為首的是一個約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居高臨下,氣焰囂張地一巴掌呼在魏大紳同伴的頭上,口中用淮南話罵道:“小婢崽,沒長眼!你踏馬的呆比,讓開!”
同伴見那個年輕人短衣打扮,并不懼他,但琉璃瓦滑手又不敢松開,遂怒喝道:“戳大母娘,爛卵!嫩也是扎短命鬼,恰飽沒事做!趕契投胎呀!”